他們都叫我矮子，這里大多數(shù)人都比我高一頭。我常常想，要是自己長高一點(diǎn)，別人是不是就不會欺負(fù)我呢？

我把筆記本遞給他。他看著，咯咯咯地笑。他側(cè)過臉，一旁的人也同他一起笑。然后，筆記本成了碎片。制片碎裂的聲音像是咯咯咯的嘲笑聲。

我記下的筆記正在嘲笑我。

我的眼流悄悄地流了下來。那時，我多么想哭出聲來。像一個傻子那樣哭，歇斯底里地哭。把心里所有的苦悶都宣泄出來。

如果是個傻子該有多好。傻子沒有尊嚴(yán)，卻有自由。然而尊嚴(yán)與其說是自己的，不如說是別人的。當(dāng)你考慮自己有沒有尊嚴(yán)時，你在用別人的視角審視自己。只有自由才徹徹底底是你的。傻子的自由接近于絕對的自由。為什么要在乎尊嚴(yán)呢？為什么每一個舉動都要在乎別人的嘴臉呢？

我聽到自己的哭聲了！我哭出了聲音！嚎啕大哭。別人都在笑。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笑去吧。

我用盡所有力氣哭。我仰著頭，差不多四十五度。我張著嘴巴，有口水順著脖子躺下來。眼淚像蟲子一樣在臉上爬。臉上的皮膚感到一道道清涼。

我哭著走到走廊上，更多的人在沖著我笑。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的頭仰著，從那個視角看這所學(xué)校得出的結(jié)論是愚蠢和可笑。我往樓梯口走去，我不想呆在這里。

我用力哭著，一年里的委屈不斷的涌上心頭。我的嗓子沙啞了，可我哭得更用力了。

班主任走過來，他的身上還冒著酒氣。我一拳捶過去！我的指節(jié)集中了他的臉，感到疼痛。天哪！我揍了老師一拳，用了最大的力氣！他的頭像風(fēng)箏一樣栽倒在瓷磚上，他的身體像風(fēng)箏線一樣跟著倒下去。他橢圓的腦袋像雞蛋殼。紅色的雞蛋清順著雞蛋殼淌了下來。他在我身前倒下，就像很多次，我在他身前倒下。

走廊上立刻安靜了。他們都害怕了。我竟沒有害怕！為什么要害怕呢？我是個傻子了，為什么要害怕呢。只要告訴自己，你是傻子，你就不會害怕了。

我的頭仰著，仍然是四十五度。我的眼淚都流光了，可是眼眶還是一副痛哭的樣子。我的喉嚨不只是沙啞了，已經(jīng)完全出不了聲了。可我還是在哭。

哭吧，你是傻子。為什么不哭呢？你有哭的自由。他們可以瞧不起你，可是瞧不起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也可以瞧不起他們。但是，他們再也不能使你羞愧了，使你不開心了。

關(guān)于成為傻子的若干好處不斷在我腦海里涌現(xiàn)。你已經(jīng)忘記了煩惱了。就像第一次在廁所里點(diǎn)煙。你猛吸一口，感到眩暈，感到惡心。然而這眩暈，這惡心讓你忘記了憂愁。你踉踉蹌蹌地走著，仿佛踩在云朵上。你開心極了。

我的臉上是一副悲痛欲絕的表情。可是我已經(jīng)徹底變得開心了。

我半張著嘴巴，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天空是純粹的藍(lán)色。一只飛鳥嗖的在天空劃出一條口子。

我正往校門外走著，保安攔住了我。我仰著頭，哭喪著臉，一把把他推開了好幾米，走開了。我感覺自己臉上帶著一張哭喪的面具，面具底下的臉在笑著。而且，因為這副面具的存在，我笑得更歡了。

這時候，我決定要做一個傻子。就做一個傻子吧。事實(shí)上，我已經(jīng)是一個傻子了。

我出了學(xué)校，在小路上走著。這時，我看到拐角處有個臺子。我站到了臺子上。仿佛運(yùn)動員站上了頒獎臺。

我在臺子上站著，在沒有人說我矮了。仿佛這臺子是我另一半身體。我以前的身體是殘缺的，我不該那么矮的。

人們原本都應(yīng)該仰視我！

我變得無比快樂。天空藍(lán)得沒有一片云，藍(lán)得干脆，藍(lán)得響亮，藍(lán)得像心底的一聲吼叫。一只飛鳥歡快地滑過。

你沒有名字嗎？

站臺沒有否認(rèn)。

我以后叫你站臺吧？

站臺沒有否認(rèn)。

我變傻了，以后我們可以天天在一起玩。

站臺沒有拒絕。

站臺是可以和我對話的。我的嘴張著，用來做出一副痛哭的表情。我決定不再用它說話了。站臺也沒有嘴巴。我們可以用心對話。就像剛剛一樣。

是不，站臺？

站臺沒有否認(rèn)。

后來我躺在地上，頭枕著站臺，睡著了。站臺是個忠厚寡言的人。

醒來時，我躺在醫(yī)院里。很多人圍著我，他們一臉的哭喪表情。我摸摸臉，發(fā)現(xiàn)皮膚冷冷的，臉上的五官凹凸不平。我沒有表情。

我怎么會在這里？我想問趴在我身邊的媽媽。但我沒有說。我已經(jīng)決定不再用嘴巴說話了。

我躺在床上，周圍的人一個個繃著臉，看上去既疲憊又痛苦。

我突然想到站臺，想掀起被子去找他。這時，一群人撲上來，按住我。他們喘著氣，壓著我，仿佛在對付一頭龐大的怪物。有人的胳膊壓著我的臉，使我感到呼吸困難。大概我已經(jīng)是個傻子了吧。我不再做出無謂的反抗，呼呼睡著了。

再次醒來時我躺在擔(dān)架上，一些人把我抬回家。我想說傻子不是癱子，可以走路的。但想到?jīng)]有嘴巴，于是沒說。他們吃力地把我抬上樓，安慰起我的媽媽，然后走了。

等他們走遠(yuǎn)，我掀起被子，往樓下狂奔。媽媽被拋棄在身后。我猜得到她在哭。我傷心極了。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跑到站臺那里去，可是我不顧一切地往那里跑了。

我張著嘴巴，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有口水順著脖子滑過。

我翻過柵欄，橫穿馬路。很多汽車在這個傻子面前停下。

穿過馬路，再翻過一道柵欄，我便看到站臺了。

我向站臺問好，然后踩在了上面。我和站臺都長高了。

變成傻子真好，不是嗎，站臺？

站臺沒有否認(rèn)。

聰明人根本沒有傻子開心。

站臺沒有否認(rèn)。

人要變得開心難道非要變成傻子嗎？

聰明人可以裝瘋賣傻，可傻子再也不能變成聰明人了。聰明人比傻子有更多的選擇，不是嗎？

聰明人可以比傻子過得更開心的，是嗎？

站臺一句話也沒說。一下聽到這么多問題，他不知道先回答哪個了。

我們都沉默了。天空之上，鳥兒仿佛銜著拉鏈，把天空拉出一道口子，又拉上。風(fēng)吹著我的臉，吹得皮膚有一種裂開的疼痛。

我摸摸臉，我凹凸的五官呈現(xiàn)出笑的表情。這時媽媽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憔悴。她見我笑，下意識的笑了。然而這笑容很快就凝固了。她撫摸著我的頭。她吻了我的額頭。她的眼淚吻著我的臉。

我在笑。我想，我真的成了一個傻子了。

媽媽牽著我的手往家走，等紅燈，繞過柵欄，上了樓梯。媽媽讓我在床上坐著，自己在廚房炒著菜。油鍋噼里啪啦炸著，擺鐘噠噠走著，再沒有別的聲音了。

媽媽看著我吃飯，我也看著她。她沒有表情的臉上突然掉下了兩行眼淚。

媽媽知道我喜歡在臺子上站著，于是每天伺候我吃過飯便把我領(lǐng)到馬路對面。

臺子在學(xué)校的拐口，旁邊有一個行乞的老人。他的頭發(fā)很長，那樣一個圣誕樹似的發(fā)型風(fēng)也吹不亂。他時而躺著，時而跪著，手里晃著個搪瓷的杯子。杯子里有幾個硬幣作響，像咯咯的笑聲。

老人告訴我，我的面前不放個盆兒可惜了。我說我不需要乞討。

有一天，老人在我面前放了一只破臉盆，我沒有拒絕。從那以后，很多路過的人都會往盆子里扔一些硬幣。硬幣在盆子里咯咯地笑。每天，老人離開時都會把盆子里的硬幣轉(zhuǎn)移到杯子里。當(dāng)然，也有扔紙幣的，還有朝盆子里吐唾沫的。那個撕碎我化學(xué)筆記本的人每次路過都會吐幾口唾沫。還有一次，他問我盆子是用來干嗎的。我說是用來盛水的。他咯咯咯笑起來，解開褲子。他的小便在盆子里咯咯咯笑了起來。老人突然站了起來，操起盆子，想把小便潑在那人身上。那人卻一溜煙跑了。他并沒有跑遠(yuǎn)，在遠(yuǎn)處咯咯咯地笑。他的笑聲像小便。

我以為，老人是站臺的化身。這是在老人離開那一小塊地方時我所想到的。是的，老人離開了。因為放假了。他得去別的地方乞討了。

放假了，我也看不到上學(xué)放學(xué)時喧鬧的人群了。

放假了，就剩我和站臺了。

站臺從不說話，我卻覺得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一切想法都讓他知道。他從不會奉承我或者嫉妒我。他只是個耐心地傾聽者。

也許人覺得孤獨(dú)、缺少友情，更多的是缺少一個傾訴的對象吧。一個傾訴的對象，比如此時在我腳下的站臺，就像一面鏡子。你在傾訴，或者說你把自己投射到這面鏡子上。你通過這面鏡子看到自己。在人際交往中失落的被忽略的自己在這里得到了確證，得到了存在的證明。一個人最大的恐懼莫過于對自身存在的懷疑了。煢煢孑立的人，缺少一面鏡子，死后歸于泥土，沒人知道他的存在。他就這樣從世界上消失了，連同他的生活一并從世界上消失了。他的人生被否定了。他不能留下些什么來證明它的存在。他對自己的有死性無能為力，無限恐懼。隨著人日漸衰老，他越發(fā)得感受到這種恐懼。他去相信宗教，去相信輪回，以克服有死性，消除白活一場，死后灰飛煙滅什么也留不下的擔(dān)憂。他只能把持存性（durability）寄托在這些虛幻的影子上，沒有其它選擇了。

和站臺一起的日子，我是自己生命的主宰，站臺是我的一面鏡子。可是在學(xué)校里，我只是別人的一面鏡子。我像一只拖把一樣被生活拖著，成了生活的客體——生活過著我，而不是我過著生活。

我每天都會和站臺談?wù)撨@些東西，沒有哀傷，沒有驚喜。我們都喜歡這樣一種平靜的生活。這些日子，我一句話都沒有說。也許我再也不能說話了。不能說就不能說吧。還要說些什么呢？靜靜地做一個傻子是件多么恬美的事。

每天，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媽媽會牽著我的手，把我?guī)Щ丶摇＜依锟偸腔璋档?。爸爸很早就死了，媽媽不喜歡開燈。媽媽見我一天天開朗起來，臉上也有了血色。幽暗的房間，很少有光線抵達(dá)。媽媽臉上的皺紋被黑暗抹平了。

媽媽你真美，真想抱抱你。我在心底說。

媽媽笑了，仿佛聽到了我心底的話一樣，抱著我。媽媽難道能聽到我說的話嗎？

“媽媽！”

我出聲了。我被自己嗓子里竄出的聲音驚住了。

“媽媽，我出聲了！”

媽媽的手撫摸這我的頭發(fā)，她吻著我的額頭，她的眼淚吻著我的臉頰。

那一夜，我喝了很多水，說了很多話，流了很多淚。

（3）

第二天，當(dāng)我說要去站臺的時候，媽媽吃了一驚。他好像在表達(dá)：那是傻子干的事情，你昨天說了那么多話，有那么多感動，流了那么多眼淚，你還是傻子嗎？

我拉著媽媽的手走下樓梯，仿佛在說：我還是傻子。當(dāng)時，我心里確實(shí)在念著：我還是傻子。

這一天，天空陰霾。

“站臺好?！边@是我第一次用聲帶向他問好。這時，媽媽已經(jīng)回家了。

站臺沒有搭理我。我看到站臺上有一攤鳥糞，于是用鞋底搓掉，同時站在了站臺上。

我想和站臺說話，可我張不開口——我從來都是用心和站臺說話的。然而當(dāng)我想用心和站臺說話時，卻什么也說不出了。我心里的那張嘴巴仿佛被站臺用手捂住了。

看不到藍(lán)天，看不到飛鳥，雨滴也是看不到的（不知道什么時候下起了雨）。雨滴落在臉上可以感覺到，雨滴落在舌頭上也可以感覺到。雨滴開始是淡淡的，漸漸的，味道有點(diǎn)咸。大概流了淚吧。

我看到媽媽撐著一把傘跑了過來。她把雨傘伸過來，把我往站臺底下拉。我感覺站臺也在把我往下面推?？晌矣彩琴囋谡九_上不走。像一個欲望沒有得到滿足的小孩賴在商店不肯走。

媽媽拽不過我，便和我一起站在站臺上。雨傘遮不住兩個人，媽媽把雨傘偏向傻子。傻子淋了很多雨，媽媽淋了更多的雨。

傻子想和站臺說話，可站臺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心里那只專門用來說話的嘴巴。

以后好幾天，我都沒有去看站臺了。

我淋了一點(diǎn)雨沒有什么事。媽媽卻倒在了病床上。

媽媽告訴我，這邊的學(xué)校不肯要我了，我要轉(zhuǎn)到另一個學(xué)校去。希望我在那邊可以開心。我說我是個傻子。媽媽讓我不用擔(dān)心，我的同學(xué)都一樣。

媽媽說話的時候很用力。我的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如果心里有個大壩，那大壩一定攔住了很多眼淚。眼淚沖擊著河岸使我難受。

我終究不是一個徹底的傻子。就算是徹底的傻子，也要去他該去的地方。再沒有新大陸給他們自由自在的犯傻了。傻子的快樂是短暫的，傻子的憂傷是可笑的。

（4）

如今，傻子就快走了，去另一個地方。那里有一群傻子陪著他。

他不知道是他背叛了站臺，還是站臺背叛了他，還是另一個誰背叛了他和站臺。總之，站臺和傻子分開了。站臺只在學(xué)校拐角留下了一塊可以站立的圓柱體石頭。

傻子的黑色水筆頭壓在至紙上，靠近筆尖的地方渲染出了一個比筆桿還要粗的黑圈。傻子覺得，那黑色的圈是圓柱體站臺的靈魂。

傻子哭了，擱下黑色水筆，趴在辦公桌上哭了。哭著哭著，睡著了。

信紙上是“致站臺”三個字和一塊黑色的墨水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