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她走過來。他走到她面前的時候，那些被林子層層篩過的夕陽余暉，最終還是被他的背擋了下來。

第一次相遇。

城郊的那片白樺林。

冬至。

她在這里看夕陽，可是他擋住了她。她應(yīng)該生氣，應(yīng)該叫他讓開，可是她沒有這個力氣。這樣的一幕讓她暈眩——她好像是個在林子里迷了路又不服氣的孩子。犟了一會兒之后，還是把手伸給了他。

伸手，相握。

一種微熱，從指尖盤旋著擴(kuò)散。

風(fēng)。還有時間，從他和她的手指尖絲絲流過。

他看她，笑。

一貫的寬容，一貫的寵溺，一貫的愛憐。

那是她最討厭的表情，她在他眼中看到那個因?yàn)閳?zhí)拗而著急的小孩子。她不喜歡被人用這種表情看著，像在看一個小孩子，她覺得痛了。

可是他仍然笑著，那么沉湎。

墜落——她仿佛白樺樹纖弱的葉片般迎著風(fēng)，在他深不可測的眸中旋轉(zhuǎn)。無始無終。在這片注定成為歸宿和墳?zāi)沟陌讟辶帧?/SPAN>

陽光，有著甜蜜而溫暖的味道。在她手背上徜徉。她嘗試著抓住它們，她不知道它們是不是都已經(jīng)找到回家的路了——她是不是太遲了，錯過了。

好像從前，她憶起，當(dāng)她扎兩個伶俐的丫角時，面對一道艱澀的考題樣咬著下唇思索著買冰棍還是買糖人，在幾乎咬破了嘴唇之后，終于下定決心去買冰棍可賣冰棍的人早已經(jīng)回家了。

于是，只有自己死死地攥著被捂得微熱的硬幣，站在夕陽下。

而不是自己和冰棍或者糖人。

來不及抓住的東西，太多了。

連他，也來不及了嗎？

不。不會的。

如果早點(diǎn)跑出去的話。

 

他說，星星會一直按著昨天的軌跡旋轉(zhuǎn)著，卻永不墮落。那夕陽也會在另一個地方成為朝陽。

天空開始陰霾。

隱隱地，飄著雪花。

凄厲的風(fēng)聲取代了掠過蒼穹的鴿群的哨聲。深遠(yuǎn)。拂過白樺林每一棵樹的尖端。

搖曳。

在那聲天邊的擂鼓敲打之前，他和她在白樺林中，等待。

等待那一場雪。

等待著開春的來年。

這樣。就這樣。

會一直抱著，永不分開。

有一天，滄海桑田。

有一天，白樺樹成了琥珀。

那就是為了我們的相擁而存在的寶石。

答應(yīng)嗎？就這樣，好嗎？

好的，一直這樣。

沒有錯過你，是我的福祉 。     所以，不要讓離開成為我的罪孽。

一直這樣。記住。答應(yīng)過的。一直。

戰(zhàn)火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地，在燃燒。

 

有人，有很多人。

很多人，在這樣，看著他們。

千篇一律的話語。

千篇一律的眼神。

她突然想到了一件好笑的事，說給他聽。

她伏在他肩頭，氣息游絲般吹過他的耳邊，只怕驚動了那些鍍在他鬢角盈盈的金黃。

那天，那個時候，小小的黑色的木屋里，很多人圍著我?？薜盟廊セ顏怼：籼鞊尩?。不知道為什么。我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周圍的一切像一場好可笑的鬧劇，擁擠，似乎主角應(yīng)該是我，是你，似乎又不是。我更像一個觀眾。一個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在流眼淚的遲鈍或者說不配合的觀眾。

他們說——

別難過，人死不能復(fù)生。

唉，我就知道他這一去兇多吉少。

別這樣說。戰(zhàn)死沙場是他的光榮，大家都會以他為傲的。

他躺著，似乎在看她——笑容沉靜。

她坐著，握著他的手——笑容明媚。

她低語。自述。呢喃?？斩炊鵁崆械膰艺Z。

你知道嗎，那是在說你啊。

你說好笑么？

你不是就在這里嗎？你不是在笑嗎？

就在這里啊，為什么看不見呢？

她這樣，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她覺得很幸福，是像那斟滿了茶的瓷杯，滿得溢出來的充實(shí)的幸福。

后來她想

——她搖了搖頭，長長的秀發(fā)輕輕擺動，隱隱地香，空氣中隱隱的波。

后來她想，任他們鬧吧。她看到太陽又要落山了，她不能遲到，每天都要準(zhǔn)時來這里見他。這是約好了的事。

對吧。

他笑著點(diǎn)著頭，拉起她的手，放在樹干上。

這是什么？

她問他。

他的語氣像亙古不變的，永恒的誓言。他眸子里那個孩子綻放出陶醉于默契的笑顏。

我們。

永遠(yuǎn)在一起的我們。

他說。

 

一位流浪藝人。背著木吉他，經(jīng)過這片林子。

似血?dú)堦枺驹谀抢铩?/SPAN>

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就那樣站著，似乎又要站到很久很久以后。

藝人停下沾染著風(fēng)塵的腳步，他看見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用她干瘦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白樺樹的樹干。

她在微笑，笑容凄迷，仿佛在悼念著什么。

你在等人嗎？藝人笑著搭訕，順便停下來歇歇腳。

是。

等很久了吧？

他馬上就來了。

藝人微笑。

馬上？您似乎等了很長時間哪。

是的。一生。

他還會來么？

當(dāng)然。他說過的，每天日落的時候，在這片林子里。從我們相遇那一天開始，一直這樣。

一直這樣？

一直……這樣。

現(xiàn)在也是？

他只是迷失在遠(yuǎn)方，他會回來。一定。在這片白樺林，我會等到他。

一直，等下去。

一直這樣。

她的手開始顫抖。她枯槁的手輕撫著身邊那棵枯槁的樹，樹上是兩個同樣枯槁而深刻的名字。

藝人微笑著看著她，她看到藝人的瞳中那個依然執(zhí)拗，卻已蒼白無力得像一張紙一樣的女子。

不會了。不會再有一雙溫柔的眼睛，看得到那個迷了路的小孩。

溫柔到讓她覺得痛。

一直，都不會了。

什么東西，從那天開始，一直都是那么堅(jiān)硬，堅(jiān)硬得讓人無從理解。卻突然，突然之間地被扯斷了，淚水噴涌，散落一地的玻璃珠。夕陽下，閃爍著，撞碎了。

 

我在CD中聽來了這個故事，那個居于繁華之一隅的歌手，微笑地講述著。他的聲音和他的微笑一樣，純真而滄桑。他帶著吉他唱了一首歌：

靜靜的村莊飄著白的雪

陰霾的天空下鴿子飛翔

白樺樹刻著那兩個名字

他們發(fā)誓相愛用盡這一生

 

有一天戰(zhàn)火燒到了家

小伙子拿起槍奔赴邊疆

心上人你不要為我擔(dān)心

等著我回來在那片白樺林

 

天空依然陰霾依然有鴿子在飛翔

誰來證明那些沒有 墓碑的愛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

那村莊依然安詳

年輕的人們消失在白樺林

 

噩耗聲傳來在那個午后

心上人戰(zhàn)死在遠(yuǎn)方沙場

她默默來到那片白樺林

望明欲穿地每天守在那里

她說他只是迷失在遠(yuǎn)方

他一定會來

來這片白樺林

 

天空依然陰霾依然有鴿子在飛翔

誰來證明那些沒有墓碑的愛情和生命

雪依然在下

那村莊依然安詳

年輕的人們消失在白樺林

 

長長的路呀就要到盡頭

那姑娘已經(jīng)是白發(fā)蒼蒼

她時常聽他在枕邊呼喚

來吧親愛的

來這片白樺林

 

在死的時候

她喃喃地說

我來了

等著我在那片白樺林

 

白樺林——誰來祭奠那些沒有墓碑的生命和愛情？

又有誰，來證明？

 

后記

靈感來源于樸樹的一首歌——《白樺林》

像一株香草綻開的聲音——精致而唯美。

仿佛剛剛看完《泰坦尼克號》，諾大而漆黑的電影院打開燈的一剎那，思想與空氣凝固在半空，留下不可言說的落寞。

一如那顆在我心中默默破碎的眼淚。

套用四維的話為我的故事收個尾。

如果現(xiàn)在起風(fēng)了，如果現(xiàn)在四下無人，如果現(xiàn)在周圍很寂靜，如果現(xiàn)在你覺得有點(diǎn)寂寞，那么，讓我來與你講一個故事。

一片深深的白樺林的故事。

一個沒有墓碑的愛情與生命。

無人證明。

                                                    指導(dǎo)老師：顧青萍